第一节隋唐五代汉语语音史研究的材料
隋唐五代汉语语音史研究的材料十分丰富,可以利用来进行音类分析的语料主要有韵书、反切和直音、早期韵图、韵文、异文别字等,可以利用来进行音值构拟的语料主要有译音和现代汉语方言等。我们使用的研究材料主要是以下几种。 《切韵》系韵书是最重要的汉语语音史语料,很多学者在《切韵》音系的研究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,其中最重要的著作是清代陈澧的《切韵考》(1879)和梁僧宝的《四声韵谱》(1890)、高本汉的《中国音韵学研究》、李荣的《切韵音系》(1956)、张琨的《古汉语韵母系统与切韵》(1972)。《切韵考》发明反切系联法考订音类;《四声韵谱》用韵图的形式列出同音字表:《中国音韵学研究》运用历史比较法构拟音值:《切韵音系》运用音位学方法研究了更接近《切韵》的王仁昫《刊谬补阙切韵》;《古汉语韵母系统与切韵》将《切韵》作为综合音系来进行研究。 学术界已经取得了如此丰硕的研究成果,我们还要再一次对《切韵》音系展开讨论,是基于以下一些认识:
(一)《切韵》系韵书的自足性太阳能沼气
作为隋唐五代汉语语音史乃至整个汉语语音史的语料,《切韵》系韵书具有自足性。《切韵》音系是一种自足的系统,它不需要依赖其他材料,就可以得出一个完整的语音系统。
隋唐五代韵书的编撰体例,是先按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分卷,卷内的字声调都相同;四声之下再各分若干韵,同韵的字可以互相押韵,声调、韵腹和韵尾都相同;韵的下面,再分成若干小韵,一个小韵就是一个同音字组,同一个小韵的字声调、声母、韵母都相同。一般说来,韵、小韵和韵母之间的关系可以表示如下:
声母 介音 韵腹 韵尾 声调
小韵
韵
这种结构,反映了声调系统和韵系统,利用韵书,可以了解一个汉字是什么声调,属于哪一个韵。再利用韵书中的反切,可以进一步得出声母系统和韵母系统。《切韵》系韵书在每一个小韵的首字下面,都采用反切注音,反切的上下字分别代表声母和韵母,我们可以利用清代学者陈澧创立的“反切系联法”,从反切系统中分析出声类系统和韵类系统,并进一步归纳出声母系统和韵母系统:
声母 介音 韵腹 韵尾 声调
小韵(反切)
反切上字反切下字
声类韵类
声母韵母
韵书编撰的目的,本来是为文士写作韵文检字押韵,但是《切韵》系韵书收字并不是只录诗文常用韵字,而是广为搜寻,递加增补,数量在12000至25000左右,其中有不少在诗文实际写作中极少入韵甚至从不入韵的冷僻字。从这个角度看,《切韵》系韵书实际上是一种将汉字按声、韵、调关系组织起来的字典。
因此,仅仅使用《切韵》系韵书本身,就可以归纳出一个完整无缺的语音系统,并将汉字的大多数纳入这个系统中,确定每个汉字的音韵地位。这是其他语料所无法比拟的。这种语料的自足性使得《切韵》音系成为汉语语音史上的一个座标,研究其他的语料,研究其他时期语料,都必须以《切韵》音系作为参照物,才能得到明晰的结论。
因此,《切韵》系韵书是隋唐五代汉语语音史最重要的语料,《切韵》系韵书的讨论是隋唐五代汉语语音史最基础的研究。
(二)《切韵》系韵书的权威性844vv
《切韵》音系代表着隋唐五代时期的读书音,是当时的通语。
汉语标准语的基础方言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转移。1从先秦直到两汉,华夏和汉民族共同语的语言基础在黄河流域。晋永嘉之乱,士冠南渡,都于建康,中国文化中心南移,河洛音也随着南传,称为“洛生咏”。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:“桓公(温)伏甲设馔,广延朝士,因此欲诛谢安、王坦之。……王之恐状转见于,谢之宽容愈表于貌,望阶趋席,方作洛生咏,讽‘浩浩洪流’。桓惮其旷远,乃趣解兵。”又《南齐书·张融传》:“广越嶂崄,獠贼执融,将杀食之。融神不动,方作洛生咏。贼异之而不害也。”在危难的时候,谢、张“作洛生咏”,是为了故作闲适超脱的姿态,是在表演。前事发生在东晋简文帝晏驾之时,为咸安二年(372);张融之事,据《南齐书》是发生在南朝宋孝武帝起新安寺时,为宋文帝元嘉三十年(453),可见“洛生咏”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还并不是通常的交际语言。刘孝标《世说新语注》引宋明帝《文章志》说:“(谢)安能作洛下书生咏,而少有鼻疾,语音浊。后名流多学其咏,弗能及,手掩鼻而吟焉。”又《世说新语·轻诋》:“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,答曰:‘何至作老婢声!’”刘孝标注:“洛下书生咏音重浊,故云老婢声。”这说明当时“洛生咏”虽然为士族名流推重,但还是一种外来的方音,在说话轻软媚好的南方人听起来,“重浊”而不入耳。
此后,汉语“南染吴越,北杂夷虏”,到了南北朝末期,“冠冕君子,南方为优;闾里小人,北方为愈。
易服而与之谈,南方士庶,数言可辨;隔垣而听其语,北方朝野,终日难分”2,可见当时已经存在南北两种通语系统。3北朝通语以洛阳话为标准,是口语;南朝通语以健康话为标准,是知识分子使用的读书音。催化剂12.1
陆法言《切韵序》谈到长安论韵时说:“论南北是非,古今通塞,欲更捃选精切,除削疏缓,颜外史、萧国子多所决定。”4可见八位音韵学家做的工作是先辨析审定“古今南北”之“是非通塞”,然后以“是、通”为“精切”予以“捃选”,以“非、塞”为“疏缓”予以“除削”。讨论如有分歧,颜、萧加以定夺。颜是指颜之推,他审音的方法和取舍的标准是:“共以帝王都邑,参校方俗,考核古今,为之折衷,搉而量之,唯金陵与洛下耳。”5所谓“参校方俗”,即“论南北是非”;“考核古今”,即论“古今通塞”。“折衷”并非杂糅,而是有所“捃选”、“除削”,“搉量”而后“决定”。其标准虽是“帝王都邑”,但他们论韵是在首都长安,取韵却仍然是洛阳和金陵音。 “方俗”之“是”,指的是南方“冠冕君子”之“优”,北方“闾里小人”之“愈”;“古今”之“塞”,指的是“南染吴越,北杂夷虏”。《切韵》作者的心目中,有一套兼南“优”北“愈”,未经“吴越”、“夷虏”“染”“杂”之前的“古”之“通”语。这套语音系统,应该是由知识分子世代传习而保留,实际上是一种兼顾南北通语的读书音系统。6。这一种兼顾南北古今的传统,此后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汉民族共同语的发展。《切韵序》里说:“吴楚则时伤轻浅,燕赵则多伤重浊”,原来被认为是“重浊”的“老
1 见尉迟治平《时有古今音有转移——论汉语标准语的历史演变》(2000)。
2 见《颜氏家训·音辞篇》。
3 参见鲁国尧《客家方言源于南朝通语说》(1992),又《客、赣、通泰方言源于南朝通语说》(1994)。
4 序文据《切二》(S2055)。
5 见《颜氏家训·音辞篇》。汽车膨胀水箱
6 见陈寅恪《从史实论切韵》(1948)。
婢声”的“洛下书生咏”,反倒发音雅正,具有了标准语的地位,这时离永嘉之乱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。
中国最早的韵书,据说是魏李登的《声类》和晋吕静的《韵集》。潘徽《韵纂序》说:“文讹篆隶,音谬楚夏,《三苍》、《急就》之流,微存章句,《说文》、《字林》之属,唯别体形。至于寻声推韵,良为疑混,酌古会今,未臻功要。末有李登《声类》、吕静《韵集》,始判清浊,才分宫羽,而全无引据,过伤浅局,诗赋所须,卒难为用。遂躬纡睿旨,摽摘是非,撮举宏纲,裁断篇部,总会旧辙,创立新意,声别相从,即随注释。”7李登、吕静在辞书、字书之外创立了韵书这种体裁,前修未密,后出转精,韵书的修撰成为六朝隋唐时期语言学的鲜明特点。据统计宋代以前可能是韵书的著作,
数量竟达160多种,8其中六朝韵书就有十余种。9颜之推指出,这些作者都是根据自己的方言编写韵书,“各有土风,递相非笑,指马之谕,未知孰是。”直至隋朝统一中国,结束了长达近四百年的分裂局面,陆法言综合南北通语写定《切韵》,六朝诸家韵书于是逐渐散佚,现在只有一些辑佚本。物联网实验设备
正因为《切韵》依据的是文士吟诗撰文所使用的读书音,所以迅速淘汰了各种方音韵书,造成了笼罩千年的权威地位。隋文帝仁寿元年(601)《切韵》成书,至唐高宗仪凤二年(677)长孙讷言《切韵》笺注序说:“此制酌古沿今,无以加也”,中宗神龙二年(706)10王仁昫《刊谬补缺切韵序》说:“陆法言《切韵》,时俗共重,以为典范”,玄宗开元二十年(732)孙愐《唐韵序》说:“述作颇众,得失平分,惟陆法言《切韵》盛行于代。”《切韵》行世,六朝锋出的诸家韵书逐渐全废。“盖音均之书,时人止求便于诗赋之用,新本既行,旧者即无人藏弆矣”。11《切韵》也就不断被修订增补,并逐渐升格成了朝廷为科举取士所颁行的官韵。
因此,《切韵》系韵书的权威性,源于它代表的语音的标准性。《切韵》反映了当时诗文押韵的实际情况,才能为唐代诗人所遵行,在语音发生了变化以后,《切韵》系韵书又起着规范诗人用韵行为的作用。要研究隋唐五代诗歌韵部演变的历史,就不能不讨论《切韵》系韵书跟诗歌用韵的关系。
(三)《切韵》系韵书的学术性
陆法言《切韵序》曰:“吕静《韵集》、夏侯咏《韵略》、阳休之《韵略》、李季节《音谱》、杜台卿带芯人孔
《韵略》等各有乖互。”从王仁昫《刊谬补缺切韵》韵目下小注的记载来看,《切韵》的编纂是参考了这五家韵书加以综合改作,而分韵比任何一家都要细密。这种过于复杂的语音系统,令不少学者怀疑《切韵》记录的是一个实际存在的活的语言,认为《切韵》音系是一种兼包古今南北的虚拟的综合音系。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讨论《切韵》音系的性质,也许会对这个问题有一个新的合理的解释。
陆法言《切韵序》说:“剖析毫氂,分别黍累”,并不讳言自己分韵精细,而是自许“何烦泣玉,未得悬金。藏之名山,昔怪马迁之言大;持以盖酱,今叹扬雄之口吃。”这是由于陆法言分部析韵另有一番用意:“支、脂,鱼、虞,共为一韵;先、仙,尤、侯,俱论是切。欲广文路,自可清浊皆通;若赏知音,即须轻重有异。”意思是说,如果是写作诗文用韵,支、脂,鱼、虞,先、仙,尤、侯四对大韵可以分别同用通押;如果是进行音韵分析,就应该辨析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。隋唐五代诗歌的用韵,正是“清浊皆通”,分四组通押,合二为一;《切韵》一分为二,是因为它们“轻重有异”。
因此,《切韵》并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韵书,而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,作者的兴趣主要在于音韵分析。隋唐诗人在使用《切韵》时,并不斤斤拘守韵部的畛域,而是根据实际语音用韵,通其清浊,我们现在研究《切韵》音系,就必须联系诗歌用韵来进行讨论,不能对清浊可通的韵强生分别。
认清《切韵》系韵书的学术性,是对《切韵》音系进行重新探讨的一个切入点。
7 见《隋书·文学·潘徽传》。
8 见魏建功《论切韵系的韵书》(1935)。
9 见王国维《六朝人韵书分部说》(1927)一文的考证。
10 关于王仁昫《刊谬补缺切韵》的成书年代,参见唐兰《刊谬补缺切韵跋》(1947)。
11 见蒋斧《唐写本唐均记》(1908)。